“兄台!”老道士弯腰将那黑衣汉子扶起,拍了拍其身上的尘土,将马鞭塞回其手中:“国法之事,不可妄言呀!”
马车那边看到这边动了手,立刻跑了几人过来,锵锵拔出刀剑,一副即将动手的样子,老道士双手合十,念了声道号,高声道:“尔等主人是谁,带我去见他便是!”
来人中为首的是个四十出头的精壮汉子,脸和脖子上有数处刀疤,看上去颇为怕人,他冷冷的看了一眼老道士,又看了看被摔得如阉鸡一般的部下,挥了下手:“都带过去!”
小道士小心翼翼的跟在老道士身后,压低声音道:“这个脸上有刀疤的汉子是不是很厉害呀?”
“为何这么说?”老道士问道。
“我看他的样子,就觉得很害怕,就好像他马上就要杀了我一样!”小道士压低声音道。
老道士笑了笑,没有回答,他心中却没有表面上那么轻松。和小道士一样,他也从这个疤脸汉子身上感觉到了那种可怖的压力,而不同的是,他知道这种压力只有那种杀人无算的百战之士才有,他原先还对车马上的主人不是太在意,觉得也就是个仗势欺人的官宦人家,实在不行就带着小徒弟跑了就是,但现在看来只怕自己看错了,有这样的百战之士当护卫,车马里的是何等人物?
“夫人!”那疤脸汉子向车里拱了拱手:“方才惊扰车马之人带来了,还请处置!”
马车的门帘被挑了起来,老道士看到车厢里坐着一个青年夫人,怀中抱着一个孩子,那孩子约莫只有两三岁,生的颇为俊秀可爱,白嫩的脸上还有几滴泪水,正好奇的看着这两个陌生人。
“女施主,小施主!老道见礼了!”老道士向车上妇人合十行礼,小道士见状,也赶忙跟着行礼。
“哼!”那妇人冷哼了一声:“你这老道好生大胆,竟敢惊扰我等的车驾,你可知道这车中是何人?若是有个万一,你担当的起吗?”
“回夫人的话!”老道躬了躬身子,道:“方才惊扰贵方车驾的是老道的弟子,还请夫人看他年幼无知,原谅则个!”
“他年幼无知,你也年幼无知?”那妇人怒道:“好,你徒弟我不责罚他,那你呢?要不要承担管教不严之罪?”
老道心中一惊,不过话既然说到这里,也退让不得了,他只得沉声道:“夫人既然这么说,贫道自然承担,这里距离范阳也不远了,便随夫人去官衙一趟便是了!”
“官衙?”那青年妇人冷笑了一声:“哪里要这么麻烦,就在这里便行了。老道,你莫以为是我欺负你了,范阳府若是知道你冲撞了这车驾,只会比我处置的更重,不会更轻!”
老道将信将疑的看了看那青年妇人,那妇人见状,冷哼了一声,对那疤脸汉子道:“你告知这道人咱家的身份,也好让他死心!”
那疤脸汉子唱了声喏,从腰间取出一块腰牌,向老道面前晃了晃:“老道,俺是在王大将军左厢亲军当差的。这位便是大将军正妻的嫂子,而她怀中的孩子便是大将军的子嗣。”
老道听了那疤脸汉子的话,已经是面色如土。如今王文佐的名字在大唐自然早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,正如那妇人说的,假如范阳府得知大将军的亲眷子嗣受到惊扰,自己师徒二人最少也要去西南之地走一遭,一刀枭首也不是不可能。
“夫人说的是!”老道苦笑道:“老道的确有管教不严之罪,任凭夫人您处置!毫无怨言!”
“算你识相!”那妇人冷哼了一声,上下打量了下老道:“你这老道年岁不小了,若是一顿打,只怕便要了你的性命,反倒是有损这孩子的阴德!若是放了,却又便宜你了,该如何处置你呢?”
正当那妇人为难的时候,她怀中那孩子突然扯着她的衣袖,咿咿呀呀的说些什么,那妇人低头听了听,笑道:“你这个小娃娃,怎的有那么多鬼心思!行,便便宜你这老道了!”她咳嗽了两声,对老道道:“老道,算你运气好,你若能把我这小宝贝逗乐了,我这次便饶了你,不然,便只能送你去海东走一趟了!”
老道听到妇人这般说,松了口气:“多谢夫人宽厚!”
“莫要谢我,要谢就谢这孩子!”夫人冷笑道:“若是依我的心思,肯定要先打你一百鞭子再说的!”
老道笑了笑,往四周看了看,先告了声罪,走到路旁,从树上摘了十多片叶子来,重新回到马车前。深吸了口气,然后猛地把树叶往天上一抛,树叶飞起,然后向地上慢慢飘落下来。老道猛地喷出一口气,将最近的一片树叶喷的重新飞起,然后是第二片、第三片,这老道吞吐气息,宛如长鲸饮水一般悠长,竟然以一人之气息,将十多片树叶始终在空中起伏,并不落地。围观众人看在眼里,无不目瞪口呆,说不出话来。
老道就这般吞吐气息了半盏茶功夫,突然一声长啸,伸出手臂,将那十多片树叶重新接回手中,然后向马车上的妇人拱了拱手:“老道献丑了!”
第792章 急转
啪啪啪啪啪!
正当众人为老道的表演而惊叹时,却传来一阵掌声,却是坐在青年妇人的孩子看的起劲,一边鼓掌,一边奶声奶气的叫好起来。那妇人见状,咳嗽了两声,道:“你这道人倒是个有本事的,却不知你方才所演练的是何等本事?”
“回禀夫人!”老道士笑道:“我方才演练的是吞吐导引之术,可以强壮肺腑,以终天年。不知可还抵得过罪过?”
“道长方才能让这孩子叫好,自然便抵的过了!”那青年妇人上下打量了下眼前的老道,口气突然变得温和起来:“道长是何方人士,此番来范阳是为了何事?”
“在下道号崇景,本是茅山宗道人,此番来范阳乃是听说海东已然平定,就想游历一番,传道祈福百姓,以修功德!”
“原来是茅山宗的道长!”妇人神色微变,更增添了几分尊敬之色,原来魏晋南北朝以来,南北方的道教都取得了巨大的发展,其中北方以寇谦之为尊,使得天师教在一段时间内成为了北魏的国教;而南方则以陶弘景为尊,茅山宗便是其所创立。这老道既然来自茅山宗,便是有来历的,不是那等寻常的游方野道士。
“不敢!”那老道正要寻个理由离开,免得夜长梦多,却听到那妇人笑道:“这么说来,道长此番去海东是想弘法传道了?”
“不敢当!不过老道的确听说海东并无道法,是以想前去宏扬一二!”
“那道长可要小心了!”妇人笑道:“妾身听说海东之地上至王公百官,下至黎民百姓,皆崇信释教,就你们师徒二人,想要去海东弘法,恐怕大事不成,性命都未必保的住!”
崇景道人叹了口气,他当然知道那妇人并不是虚言恐吓,当时的佛教和道教还保持着魏晋南北朝时的充沛武德,战斗力极为强悍。佛教得势则灭道,道教得势则灭佛。一个道士想去已经佛教化的地盘传教,那简直是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。
“夫人所言自然不假,但弘法之事,有进无退,区区一己性命,又算得什么!”崇景道人道。
“道长好气魄!”那妇人拊掌笑道:“小女子钦佩之极,今日相逢也是有缘,不如先到家中盘恒数日,让我尽尽地主之谊可好!”
这个意外的小插曲并没有改变车队的行程,崇景道人和弟子各自上了一头驴子,便与车队一同往范阳而去。小道士见周围人已经不再注意自己,压低声音问道:“师傅,咱们真的是茅山宗的吗?那咱们过去怎么过的那么惨?我听说茅山宗可是天下数得着的大宗派呀!”
“住口!”崇景道人呵斥了弟子一声,压低声音道:“名号也好,宗派也罢,都是些外物,我等修道之士就不要那么在意了!”
“啊?”普善道人吓了一跳:“这么说来师傅您又在骗人家了?这可不是开玩笑的,要是被揭穿了,只怕不是只挨几鞭子便能了事的!”
“茅山宗距离这里有几千里,那妇人又怎么查得到!”崇景道人傲然道:“再说了,师傅我又不是没本事的,论仪轨,论练气,论道经,我哪样比茅山的道士们差?只不过他们有个好祖宗,会和官府贵胄勾结,人多势众罢了,却把我这等真道人逼得走投无路,不得不到了北方来!”
原来道教从汉末以来数百年,发生了一次非常深远的改革。在汉末时,道教是一个自下而上、组织非常严密的宗教,宗教领袖将信徒按照地域划分为若干区域,然后分配道士管理,举行定期的宗教活动,还收取赋税,甚至依照教中戒律来裁断信众之间的冲突。其结果就是道教这一宗教组织和帝国发生了直接的冲突,黄巾军运动就是其直接结果。在东汉灭亡之后,道教得势力不断壮大,甚至在有些占优势的地区直接取代了原有的帝国政府,建立了政教合一的政权,比如汉中的张鲁政权。即便是没有建立政权的,政府也必须对当地道教组织做出让步,并把相当部分的基层权力移交给道教领袖,否则便无法维持统治,比如后来的成汉政权。
但是发生于东晋末年的孙恩之乱改变了这一切,经由此乱,当时的统治阶级看到了道教组织蕴含的巨大力量,他们意识到不能继续放纵如此强大的力量在自己的控制之外。于是自此之后,以陶弘景、寇谦之为首的道教改革家,就开始对原有的道教组织做出了相应的改革:即道教放弃对基层信众的组织和税收为代价,换取上层的支持,道教变为国家的一部分,道士也能从国家换取官职,道观等各种好处。道士也由入世的宗教活动者、改革家、甚至革命家变为出世的修行者、宗教官僚。
当然,这一巨大的改变不可能一蹴而就,持续了数百年时间,也不断出现反复,直到宋代才逐渐完成。而这两个道教师徒其实就是这一改革的反对者,他们在已经被茅山宗等改革派逼得混不下去了,所以才跑到北方来看看能不能为自家的教义找到一块立足之地。
车队进了范阳城,崇景师徒随那妇人进了一处府邸,被安排在一处偏院歇息。两人刚刚坐下,外间便有婢女进来,送来两袭新衣鞋帽,恭声道:“二位道长还请更衣,待会自有人领二位去花厅,夫人在那儿有便宴宽待!”
“知道了!”崇景摆了摆手:“你先退下吧!”
婢女刚走开,普善就摸了摸那衣帽,喜道:“师傅,这衣服可真好,又厚实又滑润,穿在身上别提多舒服了,还有鞋子,皮面粗麻底,我都有些舍不得上脚了!这家人可真大方,咱们这趟可是赚了!”
“这又算得什么!”崇景冷哼了一声,对弟子的样子颇有些不屑:“想当初你师祖还在世的时候,咱们的光景可比现在强多了,不就是件粗绸道袍吗?便是细绸道袍也常见的很!”